(報)回歸社會的Pina

2012年8月1日 翟宗浩 察顏觀色 信報

1984年首度綵排劇本《山上聽見一聲喊叫》,個子纖瘦的德國福克旺舞蹈教室總監為啟動製作,將以下文字遞交舞者咀嚼細味:「一些不斷增長,勢不可擋的情勢。」「為終止某事而(對它)痛加破壞。」「如何展示死亡及恐慌?」「請嘗試將弱點逆轉成正向力量。」「風暴前夕哪平靜。」「當一切恢復安然無恙……」「不惜任何代價,渴望能感受某事物。」「表現足以移動山岳的強烈欲望。」「顯示事情漸入佳境之訊號。」

根據文獻記載,這是典型 Pina Bausch 表演的創作流程,早自1978年舞劇《藍鬍子》已開始應用開放架構,將「演員參與」安排為創造環節;包殊主動要求舞團集合,投擲一些疑難、主題、字眼、樂曲或叫喊,呼籲大家透過動作、語言、做手和聲音初步組合加以回應……通過發人深省的答問,團員們過往切身經驗偶然給喚醒,其中多少歡樂憶苦思甜,也包含沉痛教訓,最終一視同仁轉化為舞步。
獨特創作技法
劇團總監根據參與者個人歷史去打造情節,重現某特定回憶,當中意味着三方面的互動:首先當事人現身說法,允諾旁觀者心理分析科學解讀,繼而以同類型情操歸納得普遍現象,原先互不相干個案,經組織凝聚出人性共通。於美學上,包殊利用「往事」撮寫舞姿,產生的亮麗肢體語言無疑一新觀眾耳目;至於第三條竟直指形而上學,昨日之日真不可留?原先已消逝片段(過去)經舞台重現,容許「昔日」再次復活,化身如假包換之當下(現在),此中張馳顛覆,予時空轉換重頭考察。
上述訴諸此刻和往昔、表徵與潛意識的創作手法,令人聯想起包殊留學日子,紐約正雷厲風行的抽象表現主義繪畫── Jackson Pollock在長島穀倉內讓畫布平鋪地皮,放任油彩沿筆尖點滴,鼓勵以身體主導自發動功,縱容意識「冰山」自深層浮上水面, 一舉震撼了世界藝壇。他的戰友 de Kooning 亦採取類似技巧進行實驗,輾轉拋棄主觀和操控,運用厚重鮮豔色澤迎畫布塗鴉,出人意料事發生了,幅幅裸女立像嬉皮笑臉活靈活現,心領神會恍惚幽靈顯身,迷離處樂而不淫。
一理通百理懂
吸收過異國文化養料,包殊以舞代筆、潛藏眾生之體驗為顏色、縱橫舞台作畫布,描繪出人性的千態萬狀……當舞者根據提示拼湊諸多步伐,總監則行使篩選權利,乘團員重複排練殷切刪改,根據精采且具備社會涵義的動作剪輯為舞,並擷取最稱心、至接近預期的效果,予前述啟動文本(中心思想)提供進一步闡釋;創作不斷修繕成長,直到舞蹈家性格影子徹底消失,最終進化成包殊模式的「美」。
讓舞團集體介入,不同文獻早有詳盡報道,惟總監運籌帷幄之天賦依舊算個啞謎:緣何左側男舞者配合右方女生自會相得益彰?與此同時大量踏步、姿勢和唱造、段落穿插、音樂烘托、語言朗誦和聲音特效從何啟始,什麼時候得終結,怎樣才能在紛亂中顯露脈絡,令觀眾未致迷失於條條思路,同時表演衍生龐大訊息必須有條不紊妥善安排,令能量互補遠離抵銷,這一切除卻包殊匠心獨運,還真牽涉神秘的 Creativity。
或許原創秘方絕非我輩凡夫俗子所能冀及,但藝術家為着舉賢倒提供過線索:「挑選舞者過程絕不計較體格身形、高度是否相若,只按『鑑人』準繩去衡量,矢志尋覓性格演員……基本上對複雜難明舞者傾心」,文中所謂「難明」何妨演繹成「人生經驗豐富」。換句話說舞蹈總監不再在乎完美奔騰翻滾,放棄考慮年輕俊傑,獨鍾情舞蹈功夫高超惟花開花落之士;一言以蔽之,單純的視覺美已無法滿足翩納.包殊,生命真諦更讓大師感覺振奮,自然窮追猛打探索不懈。
1987年翩納回應 Helmut Scheier 作如是觀:「為什麼光談舞蹈?我完全不能理解何不把世界也包含話題裏!」
女總監一力推崇源自眾生親身體驗,譬如父子情、男女糾纏、恐懼、人生孤寂乃至渴望被愛的吶喊,廣泛吸納各式人間情操,然後閱兵點將,網羅一批社會/歷史味道濃郁舞者,假手集體回憶驅策參與者重新炮製具爆炸力的「真憑實據」,透過潛意識解讀令舞台威力倍增;這些真情流露蘊藏龐大能量,被巧妙轉化舞步(動作)和台詞(語言+聲音),更焙之以現實生活中常見衣飾器具,於是乎劇目較諸坊間憑空杜撰、只懂抄襲(表面形式)而思想空洞的Copy-cat刻骨銘心太多。
真的假不了!包殊牽着原先純粹隸屬動感美學的舉手投足,帶入天秤另一端既具體又充滿涵義的現實,舞蹈瞬息立地成佛,幻化有血有淚的社會行為,從此與謊誕、玄虛、惺惺作態、空口白話、嘩眾取寵、為名而名、為美而美、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化象牙塔劃清界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