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鳥瞰角度,時代不同無疑予包殊和 Laban(徒孫與師祖)築起鴻溝,分歧聚焦點恰好建立自線性與否之爭議。線性,說得淺白,就是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秩序,以時間為例,一分一秒點滴流逝卻又繼往開來,既不能喊暫停,也無法重溫或超越跳躍至未來。
拉邦式舞蹈編排基本上運用大量「兩極聯手」,讓故事、姿勢和動作如流水若磁鐵般連接,於時空中一氣呵成(線性之謂也),祖師爺信誓旦旦,惟初生牛犢對這堆過分簡單、直接、合乎邏輯的結論甚表不滿。可恨包殊師承拉邦,肯定不適宜自挖牆腳改寫基調,只好別出機杼,針對文本(表演所傳達的中心思想)放射過程強弱落差,訊息欠穩定、不均衡等漏洞,必然會招致誤導為理由,對「兩極」能量釋放冷嘲熱諷;同時更以發射方向失控為題,即內容擬定向A播送,卻只有B接收到,刻意暴露收訊者(signified)跟發訊人(signifier)中間的隙縫和距離。
舞蹈不是語言
維根斯坦說得好:「我(所使用)的語言極限,也就是(我的)世界盡頭」; 人與人交流出現誤解,絕對不僅屬舞蹈專有,大家約定俗成,依賴作溝通紀錄的口語文書同樣以訛傳訛,存在勝數不盡偏頗。換言之,不知為不知,人永遠受語言、文字和符號規限,蠟炬成灰。
然則Bausch精采處,莫過於坦白承認舞蹈只算「非語言的語言」(language of a non-language),它的實體純粹一大堆軀幹移動,與文字和對話相去千里;透過舞步組織,藝術家投射出獨特影像,有心人自然能細閱和捕捉此中文本,這些可供解讀造型,被統稱為body language。包殊超越前人,把真實(舞台上正進行之表演)、投影(舞蹈家的舉手投足)和符號(肢體語言)成功結合,讓三者並存,甚至鼓勵它們互相挑釁,好待爆發涵義能以幾何倍數遞增;反過來說,既然舞蹈本質跟語言無關,如果勉強它敍述故事、宣揚道理,豈非緣木求魚……就這樣,徒孫把拉邦愛叨登、熱中標榜「言之有物」的瘦弱脖子給掐死了。
例證: 1980年「貞節傳奇」
讓大家返回創作現場,1980年排練《貞節傳奇》(Legend of Chastity)過程,包殊以具啟發性詞句拋擲參演者懷抱,向與會人士提出詮釋「黑暗恐懼」之訴求……經過多少磨合,最終產生以下一幕── 舞蹈員瑪露.鄧克(Meryl Tankard)兀立台上,口中不斷重複呢喃:「當我晚上回家總把嘴巴弄得濕潤,好待一旦發現背後出現陌生人便能立刻尖叫(求救)。」
舞蹈評論們很喜歡把包殊劇目,包裝成男歡女愛、性慾橫流之檢視,但是編舞者真正企圖遠遠超越個別戀情,直指人類精神世界。表面上鄧克憑藉鎂光燈扮演劇院以外,害怕受第三者無辜侵犯角色,當觀眾聚精會神審視舞台上的模擬,其實已默然跟「真」接軌,因為現實生活中鄧克的確染有恐懼被強暴症候,演出只算舞者對內心潛藏作出語言演繹,將放諸四海皆通的人性共鳴,升華至文化層面,打造成一種 「普遍性」……就這樣,鄧克的心魔被藝術架空了,它(表演背後的心靈澎湃)一方面喪失引發驚惶的力量(最起碼表演現場未見觀眾暈倒紀錄),同時又轉化作大小疑問。
「非線性 」鼓勵觀眾質疑
以舞蹈拋磚引玉,包殊創造出一幕又一幕出人意表劇情;由於「故事」包袱早被丟棄,不用「解畫」,流程不必刻意經營順序和延續,「尖叫」過後,下續片段毋須與黑暗接軌,它可以是童年歡樂回憶,亦無妨換作表達「搬移山岳的欲望」(包殊語)。觀眾們一面欣賞諸多即時性活動/舞蹈,享受有趣布景,以及演員們漂亮衣裳(不再是劃一的貼身芭蕾舞衣),同時鄧克展示之一顰一笑(present),把觀眾誘導返回過去(past),一個不再存在的黑夜,以及與陌生男人擦身而過遺留下來的不愉快記憶。
透過予時空肆意剪裁拼貼,原先舒適、合理和流暢「線性」被敲碎,形形色色眾生相從深層遭挖掘,被強塞「舞台顯微鏡」讓觀眾大開眼界,從前埋藏潛意識的秘密給赤裸裸曝光,要面對冷酷的仔細推敲直至劇終。遍歷上述視覺挑戰的觀眾們,懷着忐忑心情踏上歸途,腦袋肯定堆塞大量問號:「舞蹈總監究竟所言何物」、「 愛捉迷藏的包殊於(父母經營)咖啡廳內 ,潛匿餐桌底下瞧見什麼」、「我們年幼有哪些夢想」、「相對於當時純真,其新孔嘉 ,長大的我,其舊如之何」?